竹惊年

赤手文章,好梦难解。

魔教教主的退休生活·中

这一日陆泊山决定去市集买牛。

虽然丁舵主殷勤表示这种小事他来办,但陆长老觉得人力资源浪费是万万不可的,这分舵一直隐藏为钱庄,上上下下没多少下属,哪还能匀出几个来伺候他这个闲人呢。

不过陆泊山似乎没来对时间,即使是正午,坊间走动的人也比其他镇子少了很多,他在稀稀落落摊子上买了几本关于魔教的话本,扫开封面上厚厚的尘土,书名都是什么青城大侠吊打魔教妖人之类的。卖牲畜的老头毛发稀疏,裸/露的臂膀像是风干腊肉,陆长老的心动牛是只小青牛,有着圆而亮的眼睛,那老头也不说话,伸出四根枯秸秆般的手指,咧开嘴,干裂的嘴唇里只剩下一颗迎风独立的黄牙,陆长老看得没由来的厌恶,这副还在苟延残喘的死相。

小青牛倒是美丽而温顺,陆长老牵着绳子和它慢慢地走,陆长老想养牛很多年,连名字都起好了,移舟泊烟渚,它就叫泊烟。陆长老从前有个妹妹,也叫泊烟,不过已经死了很多年,陆长老小时候偷偷去看过妹妹的坟,那个小土包在半山腰的平地上,深夜的月光把那附近照得亮晶晶的,陆长老只敢躲在竹林里偷偷看,那时正有只青牛路过,在坟前停了一下,透过林间浮动的雾气短暂的地凝视了一会陆泊山,便又慢悠悠地远去了。陆长当时老觉得,妹妹应是像名字一样,泊在了这夜如烟的月光中。

之前只听说妹妹被活剖开,一副心肝入药,煎成汤给他们这些孩子喝,说是固本培元,陆长老也喝了,只觉清清淡淡,没什么味道,而那时他胸中涨得很,酸涩满腔,许是那汤的回味翻涌罢。

陆长老的退休生活过得十分规律,每天按时用早膳,清淡为主,饭后带着泊烟去竹林里溜溜,让它在细软的草地上散步,这时阳光渐足,陆长老的身子也暖和下来,便开始按时练剑,按时被林子里的小孩偷窥。

陆长老的剑法不同于明岑那样自成一家,他师承上代教主,一招一式和那人一样极为阴狠。

这是陆长老幼时在一片黑暗中悟出的剑。

他那时已是教主青睐的几个孩子之一,教主欲多加锻炼,便把他们被关到地宫中,无烛无日,陆泊山只能摸索到身上有几块干粮,一壶水,一把剑,记忆里这地宫有无数斗室相连,还有若干开阔的厅堂,复杂的很。陆泊山在前几日只隐约听到远处有铁器相击,或者哀嚎呻吟的声音,他提着剑十分茫然,这应是教主最后的考核,但他一直以来无心竞争,走到这一步,或杀或留,全凭他恣意喜怒罢了。

脚下有横陈的尸体,陆泊山停下来摸了摸,已经成了两截,可能是黑暗中被一顿乱砍而死,按下去还会涌出温热的血液,陆泊山心神一动,翻身躲过身后破空而来的剑,他能听见黑暗中粗重的喘息,那人怕是在之前的对战中也受了很重的伤,陆泊山横剑于胸,等待对方下一次的攻击,却迟迟未至,只是那呼气的声音越加漫长,渐渐低去,陆泊山等了一会,问到:“你要死了吗?”

“是的……”那人缓慢而微弱的回答。

陆泊山把剑放下,在黑暗中伫立着,听那人的呼吸声,像演奏一种奇特的乐器,在空旷的甬道中盘旋。

死亡是寂寂无声的吗?陆泊山在呼吸声消逝后思考着。

他拿走了两人份的食物和水,便有了更多时日在无尽的连环中行走,有时他隐匿声息,站在近处听两人厮打的声音,刀剑碰撞的回响,皮肉开绽的撕扯,叫骂与求饶,这是陆泊山会想,这里也同人间一般,充斥着七情六欲。

在陆泊山模糊的推测中,大概是在第八日,他一边打坐,一边摩挲着妹妹给他编的剑穗,忽然听见有人叫他,“泊山。”

陆泊山感到了熟悉的气息靠近,洛行坐在了他身边。

“玉波珠的声音,很好听。”

那是剑穗上的珠子,清亮的湖蓝色,触之则有细细的水声。不过陆泊山从未听到过,妹妹只说他听得不仔细,明明别人都听得到。

“你为何不动手?”陆泊山闭着眼睛问。

洛行气息一顿,“我以为我们是朋友。”

“洛龄是你兄弟,你也杀了他。”陆泊山前几日见过他的尸体,尸身上还残留着凛冽的剑意。

洛行没有说话,就这样和陆泊山一起坐着,不知过了多久,陆泊山运功已经好几个大周天,开始啃干粮的时候,洛行忽然起身道:“欲知心要,一切善恶都莫思量,自然得入清净心体。来吧!”

陆泊山不知道他忽然念什么经,只是拔出了剑。

在黑暗中久了,陆泊山眼前渐渐出现了一些具象化的东西,他不知如何形容,洛行站在他对面时,他看到的是蓬勃磊落的剑意,当面而来,陆泊山挥剑去挡,去斩,去刺,俄而旋身去躲,像是在柔软如水的黑暗中划行。教主的剑法阴邪,似烟云般绵绵密布,在暗中张开,而洛行有如天罡,周身伸展出凛然的刺芒。

陆泊山能感到每次相击时的剑刃震动,腿上被切开了一个很深的伤口,产生出强烈而辛辣的痛觉,他忽然觉得一切都很鲜活,血液与汗水和隐隐萦绕的腐败气息,如烟如雾,随着剑的搅动起伏聚散,陆泊山忽然明白这就是教主剑法的具象,是腥臭的人间与狰狞的欲望,天罡虽万古常在,但星辰明灭有时,总有黯淡的时候,可罪恶不同,它萦绕盘亘在世间,取之无禁,用之不竭。

陆泊山牵动着那些绵绵密密的气息,洛行明显感到了压抑,他欲以剑意破开,却像旷野上的新雪,落地即融,陆泊山旋身挥剑,剑刃吻上洛行的咽喉,血液没头没脑的喷洒出来,陆泊山停下擦了擦脸,等待洛行说些什么,却一直没有声音,直到他手掌上的血液干涸发紧,一切都寂寂无声。

是失望吗,陆泊山也不清楚,远方有烛光慢慢靠近,陆泊山眯起眼睛,甬道壁上映出幢幢虚影,来者是个少年。

陆泊山不认识他,却又从心里生出熟悉感,地上洛行的尸体不见了,少年着一巨大的盏灯,由很多莲花形的红烛组成,底部的莲花像是燃烧过,花身大半已经融化掉,几朵相互融为一体,干涸的蜡泪斑斑驳驳,只有上面几株较为完整,花心还燃着火焰。

少年笑意盈盈,一手提灯,一手指着一朵株已经熄灭的莲花,“这是洛行。”

又指向上面一株燃烧着的,“这便是你。”

陆泊山看着跳动的火焰,忽然,又有一簇熄灭了,少年叹气道:“人死如灯灭,悠悠去不回。”

死亡原来真的是一刹那间的事,而后只剩寂寂无声。陆泊山忽然明白了。

少年提灯远去,隐隐有声音,“自然得入兮清净心体,湛然常寂兮妙用恒沙——”

那点光消失后,陆泊山还站在洛行的尸体前,隐隐有水声,是他无意间碰到了玉波珠。

陆长老在林间舞剑,剑法名昙花,剑刃流转的虚影似昙花细密雪白的花瓣,七十二瓣齐齐绽开,明灭的一瞬间,扫平了一旁的竹林,露出了一个脆生生的小笋头。

陆长老今日回忆伤神,情绪有点不稳定,冷脸问到:“小朋友,你娘安否?”

*《坛经·宣诏品》“汝若欲知心要,但一切善恶,都莫思量,自然得入清净心体。湛然常寂,妙用恒沙。”

*少年提灯是好久之前做的梦。

*忘了一个,七十二瓣昙花,为地煞七十二变,既然洛行是天罡,有相对的意思,西游记里的,嘿。

评论(2)
热度(3)

© 竹惊年 | Powered by LOFTER